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是首歌,陪伴一路走。走的过程中,许多亲人与朋友,走着走着就散了,许多人一去无还,再也不曾记起。有些人却离开多年,仍令人难以忘怀。敬爱的岳父离开我们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仍时时想起他。我受岳父恩惠太多,而当回头想报答他老人家时,却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岳父是一九九二年冬天突然患病去世的。其时我正在临渭区阎村镇“社教”。得到噩耗,当即请假千里奔丧,处理后事。当我与妻子一路跋涉,看到已平躺在麦草铺上岳父安详的遗容,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亲爱的岳父,您走得太突然了,给亲人留下无尽的伤痛。强忍泪水,一边安抚家人,振作起来,一边与单位商量妥善安排后事,棘手的是岳父的商店,库存的货物几乎占了一孔窑洞,许多债务分散而零碎。岳父几乎将一生奉献给陕北这块他深深爱着的土地。他与当地的人民群众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一直不打算回故乡。直至妻子姐妹一再劝说,才有回家养老的打算,谁料世事难料,却突然去世。这是怎样令人遗憾和哀痛的事情啊!
我与妻子一九八三年结婚,岳父九二年去世。我们相处不过短短十年。时间虽短,感情却相当深厚。他对子女的关爱细微而真挚,深厚而绵长。结婚时,我刚参加工作,家境清贫,经济窘迫,工资低微,又打庄子盖房。拉了一河滩饥荒。人之常情的彩礼免了,婚礼仪式也尽量将就。说来惭愧,连唯一给妻的定情信物——一块进口爱克斯坤表,岳父也回赠块上海蝴蝶牌手表。
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与妻子的婚姻,由同事妻姐牵线。妻那时在延长县税务局上班,我在临渭区大王中学任教。从关中到陕北,从渭南到延长,坐长途客运大巴到铜川,再买票到延长,需在延安倒车。西安到延安的车不到延长,到延安如果发往延长的车未走,就跟着导车。这需要运气,不然就得在延安东关旅社住一宿。彼时延安,经济落后,社会治安状况很差。冬季东关旅社厚厚的棉门帘黑乎乎脏兮兮,取暖炉子的烟囱像炮口伸向每个窗口冒着黑烟。延河畔的二道街本是小商品市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也是乞丐成群结队,衣服上补着各种颜色的补丁,极不雅观。小偷三五成群,多如牛毛。有些甚至明抢外地人。印象深刻的是延安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盘山公路一面靠山一面临河,七拐十八弯的蜿蜒曲折,转弯处乘客往往被甩出座位,腾空飞起随车落下。平生第一次这么提心吊胆乘车,心一直提到嗓子眼。私下想:岳父本属于小知识分子,为何舍弃关中平原省会城市的舒适生活,跑到这荒山野岭。延安市中心有延河穿城而过,群山环绕,周围的凤凰山、万花山、清凉山、宝塔山,都是光秃秃的一毛不拔,不长树木,鲜见花草。触景生情,联想到范仲淹的诗句“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真是恰如其分啊。难怪清代王培莱在《七笔勾》说,山花无锦绣,因此上将万紫千红一笔勾。只有杨家岭、王家坪、枣园等革命遗址所体现的延安精神令人振奋,清凉山万佛洞、宝塔山等古迹文物给人印象深刻。
一处有一处的风景。延河向东流去,一条川道,最醒目的是抽油的磕头机。北出延安城,从李渠、姚店、甘谷驿、黑家堡、七里村到延长县城,一路都有磕头机在吱吱呀呀地唱歌。工业的血液,那像沥青的原油就汩汩的流到储油罐中,再被矿上的油车拉走。延长是延安市比较富裕的县。除有延长油矿,中国第一口油井的牌子至今赫然醒目;这里还有一个卷烟厂,生产的香烟在当地比较有名,属于骨干税源。
当地群众靠山吃山,靠油吃油。冬天时,陕北特别冷,三九天延河结冰可以跑载重大卡车,人却睡在冰冷的石板炕上。石板是清涧县特产。民谣说:“米脂的姑娘,绥德的汉;清涧的石头,瓦窑堡的碳。”清涧的青石确实很漂亮,平整光洁,用它盘炕,一整块可覆盖炕面。只是太凉。陕北有陕北的特色。这里出羊毛。用羊毛擀毡,厚厚的羊毛毡铺在青石板炕面上,烧炕不用柴火,用油井的原油。那时候管理松懈,每到冬季傍晚,村里的人们就提着小铁桶出门,用长勺子从油井舀油,回家取暖。既耐用又省事,只是油烟熏黑了窑洞。油矿屡禁不止,给村里拉了电,用电免费,也未能杜绝原油浪费。大概同窃书不为贼的谬论一样,当地一些人认为,石油本是地下储藏,不用白不用。岳母看邻居用石油取暖心安理得,也想试试。被岳父制止,他说:我们是干部家庭,石油是国家的战略物资,用原油取暖是天大的浪费,咱不能跟着村民违法。
岳父退休赋闲后,先承包过油矿的工程,后来经营一家小商铺。由于地处热闹繁华,成了看井工人的歇脚处。不论冬夏,他们放置工具,休息品茶,闲话聊天,都到岳父的店铺来。一些下延长,上延安的旅客,也将岳父的商店,做了遮风挡雨的临时驻足点。他与当地人融为一体,已是地地道道的陕北老人,只是乡音未改而已。
岳父是临渭区西原贠曲北杨村人。但他却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陕北老区。陕北是他的第二故乡。故乡倒显得生疏了。岳父毕业于五十年代末的渭南最高学府——瑞泉中学。不久即参加工作。在陕西省商业厅下属棉麻社任科员。两年后,厅里在三原县召开全省商业系统青年干部培训班。培训结束,厅里号召有文化的青年人,支援老区建设。岳父毅然报名。被分配到延川县财税局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大县分小县,被安排到延长县税务局。又主动要求下基层,就一直在县城附近的郑庄、黑家堡税务所工作,一干就是数十年。他淡泊名利,喜欢乡间自由自在的生活环境,喜欢结交普通群众。从西安到延川再到延长,期间有多次升迁的机会,都被他主动放弃了。在这里,岳父结交了许多朋友:高玉宝、李新明、黑振文,黑震理,何生旺、郭凤鸣、惠明亮等等。有些朋友从基层干起,后来做了县长或县委书记,同他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同当时两任县委书记遆靠山、韩烨关系密切。尤其同韩烨是莫逆之交。韩是西府扶风人,早在黑家堡公社任书记时就与岳父长期共事。那时农田基建、路线教育、兴修水利,做驻队工作组长,与群众“三同”,帮当地开展獭兔养殖、种烤烟等开拓税源的工作。韩烨委派他到关中考察烟草的种植生产和其他工作。有意提拔他到县上任职,被他婉言谢绝。他一生淡薄名利,论资历和能力,税务局党局长打算提他做自己的助手,主管人事,局里已经发文,结果他坚辞不就。岳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无私地献给了他挚爱的这片黄土地。
岳父是位慈祥和善的老人。最令我感动的是,第一次探望,他见我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竟亲自给我打洗脚水,真是爱女心切啊。
岳父最能体贴别人的难处。我那时在大王中学教书。25岁既属于晚婚,按规定结婚有一月婚假。学校考虑工作,校长做工作劝我放弃休假。我的蜜月就是在工作中度过的。岳父也与我们相伴,一个月就在学校过。与岳父相处月余,送他老人家回陕北时,实在是难舍难分。想到他老家被人雀占鸠巢,身后飘零,不禁令人潸然泪下。当即决定尽快讨回本属于他的院子房屋。
那时候妻在陕北,带着孩子,全凭岳父接济和照顾。新衣服,小孩骑的小车子,时令水果和玩具,都由岳父给孩子买。逢年过节,他总让妻子给我和父母寄包裹,有糖果,有衣服等。临终前一年,岳父曾回故乡,我见他苍老了许多,头发胡须皆斑白,但不曾想到那时他已有病在身。临行时,送给他三百元钱,聊表孝敬之心。谁知他临别时,以看熟睡的孩子为名,暗暗将钱压在孩子枕下。妻子整理床铺时,才发现钱被留下了。岳父去世后,受岳母委托,我们前往他生前的老朋友李新明处讨债。李局长已从延长卷烟厂厂长任上调到延安市房管局任局长多年。我们说明来意。李局长欠岳父的二百多元是在他任公社书记时借的,当时已近三十年。他有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均成家立业。但大儿感冒后遗症脑袋坏了。无工作能力。作为局长竟住在半山的三孔窑洞里,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如非亲眼见到,一定不会相信。他热情招待我们吃荞面葛坨羊腥汤。知道我们的来意和噩耗,他缅怀与岳父的深情厚谊,还钱的事我们也不好再提。
岳父活得洒脱。一生爱好抽烟,工字牌卷烟是他的最爱;他也喜欢饮酒,特别有亲朋时,每顿饭必饮几盅,但并不贪杯。空闲时间也打打麻将,算是小赌怡情吧,于劳作之余增添一些生活乐趣。岳父离职后开的小商店,进货卖货,很是辛苦。我只要在寒暑假期间,总尽量帮他减轻负担。岳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从妻子口中知道我喜欢吃鱼,县城没有卖,就搭班车亲自去延安买,我知道后,一面埋怨妻子,发自内心感激岳父的挚爱。
岳父与同母异父的三个兄弟,情同手足,感情深厚。最小的四爸刚参加工作,羡慕别人戴着手表,将心思透漏给岳父。岳父当即将自己的表摘下送给四爸。兄弟们有什么要求,只要是他能够办到的,都尽力而为。这样赢得了三个兄弟的爱戴。七十年代初,渭南南原连续干旱,秋季庄稼颗粒无收。岳父回家探亲,将家中缺粮情况写信告诉高陵兄弟。正当全家为无粮断炊发愁,四爸二爸哥俩推着自行车进了家门。后座上各驮着一口袋包谷,真是雪中送炭啊!高陵离渭南近百里路,上原坡路很陡。带着一百多斤重的粮食,一路跋涉,送来的何止是救命的粮食,分明是兄弟间亲密无间的手足之情啊!
八十年代岳父将全家带到陕北,农转非后,陕北跟关中一样,主、杂粮都按比例供应。区别在于关中六成面粉,四成杂粮;陕北六成杂粮,四成面粉。况且陕北面粉质量差。探亲时我都要带面粉,岳父为此十分高兴。四爸知道陕北面粉质量差,特意给岳父送面。车站到家里有较长一段距离,他一个人带两袋面。长途跋涉后,还要将一袋面移到前面,再去挪另一袋。兄弟深情,于此可见一斑。
岳父对待朋友也是肝胆相照,情谊深厚。文革中,造反派要诬陷他的朋友,医院院长高依爱跟刚分来的女医生有不正当关系。这本来就是扑风捉影,无中生有,目的是打倒走资派。要岳父表态,他坚决拒绝,并回避了造反派夜里召开的批斗会。谁曾料到,风度翩翩,医术深受群众欢迎的高院长,竟被残酷迫害致死。岳父事后躲过众人耳目,带着李凤梅等几个朋友,为深山中高院长的坟茔培土,祭奠。朋友郭凤鸣摔伤住院,他探望时除了带一些营养品,临别时坚决留下三百元,老郭热泪盈眶。说:“我伤后探望的人不少,但真心实意的要数你老兄了!”
岳父是个善良的人。看到可怜的人,就给予帮助。当税务所长时,一个叫惠明亮的,出生在比延安还苦焦的榆林,父母亡故后无依无靠,辗转到延长揽工。岳父见他可怜,就收留他在所里做临时工。小伙子腿脚勤快,善于钻研,悟性极高。后来又帮其招工转干。在他的悉心培养下,一路成长。岳父临终前,已为税务局长。岳父的后事办的很隆重庄严。他在干部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遗体告别式,全局干部亲临吊唁。在当时车辆很紧张的情况下,局里派小车和大卡车由一名局领导亲自扶灵柩回故乡安葬。辗转数百里里,为局里前所未有的先例。
陕北这块黄土地上,岳父奋斗了几乎整个一生。他用行动告诉我们:不畏前路的颠簸,绽放耀眼的花朵,这样的人生才最有意义。岳父离开我们四十年了。我们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革命圣地延安山清水秀,经济繁荣,面貌今非昔比,老人家为之奋斗的革命理想今天已变为现实,他可以含笑九泉了。
END作者简介郭大放,网名大爱晶心,临渭区人。现任渭南市财政学会秘书长。文学爱好者,书法爱好者。有诗歌、散文在省市报刊杂志或网络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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