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写出一个如此不合常情的故事,那作者肯定是一个不合格的编剧或者作家。然而,这个不可能的故事就发生在安徽北部亳州市涡阳县新兴镇大周村——年,5位村民因杀人案被起诉,一审庭审结束后,法庭合议庭以及审判委员会皆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给出了无罪判决的意见。然而,审判的结果却因为被害者家属自杀而走向了另一个完全相背的方向——5名被告人分别被判处死刑以及15~20年不等的有期徒刑;二审后,死刑变成了死缓。在牢狱中,5名当事人坚持自己是冤枉的。年4月11日,案件平反,5人在法庭上抱在一起痛哭,20多年光阴才等来了清白。
周家华与周正国在老家的宅子里(摄影蔡小川)
深夜里的乡村惨案
在无罪宣判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位于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新兴镇的大周村迎来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媒体。周继坤站在村子里,扬着一只手,跟他们重复讲述着他的故事。
3个月前,周继坤刚出狱,村庄对他来说已经足够陌生。20年前,大周村被鱼塘包围着,东西一条土路横贯整个村子,是村子仅有的出入口;而现在,鱼塘被填得七七八八,道路纵横。村里先是土墙房被推倒,盖起了一溜砖瓦小平房,后来村里人出去打工赚了钱,两层的洋气小楼又相继而起。这些变迁,周继坤都没有经历,如果不是儿子带着,他连村子都找不着。他的老宅还在,但院墙已经被扒掉。门口两棵梧桐树,他被抓时只有碗口粗,现在一个人伸长了两只胳膊也抱不过来。
周继坤向我提到了年8月25日早晨的情形,故事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注定与这个早晨相关。那天早上他还没起床,就听到外面有人嚷嚷周继鼎家有人被杀了。从他记事起,村里还没出现过这样的事件。他穿上鞋,一路小跑地过去看热闹。
周继鼎家没有院墙,堂屋朝南,东边是侧房。周继坤到的时候,村里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涌在被单围成的警戒线外。这时,他才知道,被杀的是周继鼎前妻生的女儿。周继坤到得早,他看到死者平躺在院子里的床上,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白底红花的褂子,“整整齐齐的”;周继鼎和他老婆的脑袋上则都有伤。周继坤记得很清楚,周继鼎的小儿子伤得最轻,只有鼻梁上有一条血印。
在场的村民都还记得,警方办案人员首先怀疑是奸杀。在现场,办案人员对死者下身进行检查后发现,死者正在月经期,阴部无伤痕,奸杀的嫌疑因此排除。周在春去得晚,到的时候,女孩已经被脱了衣服。住在村中间的周家华踮着脚,抱着女儿,想看清人群内部的情形。周在化和周正国也夹杂在人群中,跟村里人一起指指点点,猜测发生了什么。人太多,5个人甚至没有打个照面。过了一会儿,周继坤去农机站上班,周在化去赶集,其他几个人也各忙各的事情。5个人,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跟自己产生关联,并被当作案件的凶手抓起来。
左起周在春、周继坤、周在化,在回忆被抓捕的情形时,周在春忍不住哭了起来(摄影蔡小川)
警方对现场进行了勘查。本刊掌握了一份当时的勘查笔录,简单记述了案发现场的布局、死者姿态以及血迹点,并未提及任何可疑现象,也未对死者的死亡时间进行推断。当年涡阳县公安局出具的死因鉴定书判定死者为颅脑损伤死亡,其依据是死者头部、面部的伤痕症状,以及瞳孔的特点。警方认为,死者脸部有钝器伤,又有锐器伤,凶器应为斧头和砍刀类;并做出结论,“现场情况未发现有奸情的行为,仇杀可能性大,可能为两人以上作案”。“警方后来也没有对现场的血迹及各种遗留物进行化验,可以说办案很粗疏。”合肥市律师协会副会长、安徽众城高昕律师事务所律师刘静洁告诉我,她是周在春的代理律师,从年就开始参与此案件的办理。
唯一能够对死亡时间进行判断的依据是邻村个体医生刘家银的证言。他还记得,当天晚上12点左右,周继鼎的侄子到家里找他,说“周继鼎家人打架打伤了,让我去吊水”。从家里到周继鼎家有一里多地,走过去最多10分钟。刘家银进了死者所在的东屋,他看到,周继鼎的小女儿身上都是血,浑身发抖;死者则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他摸了一下,手脚都已经冰凉了,已经救不回来了。他给周继鼎的小女儿打了吊瓶,出门就看到警车开了过来。
刘静洁等人曾在调查的时候问过刘家银,一个人从死亡到身体凉下来需要多长时间?刘家银回答:“至少需要3个小时。”刘静洁说,这意味着,死者死亡至少是在晚上9点左右,这与警方后来判定的12点左右行凶的事实也不符合。还有更多的疑点,警方也没有注意到。根据周继鼎的证言,案件发生的时候,他和老婆以及儿子躺在院子里的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就发现脑袋上都是血。刘静洁带着律师走访了周边的邻居,邻居们都说,晚上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和动静。“夏天的时候,农村人都睡在外面院子里乘凉,连个院墙都没有,那么多人都没听到动静,很奇怪。”
还有村民告诉刘静洁等人一件反常的事情。案发前一天,死者曾经到对象家住了几天没有回来,是亲戚在案发当天送回来的。亲戚走后,这位村民就听到周继鼎家有打骂死者的声音,下午的时候,他又看到周继鼎一个人在屋门口抽烟,来来回回踱了很久。我在村里采访时,也有村民告诉我,死者在家里的地位不高,与继母关系也不好,“经常挨打受骂”。
一家五口一死三重伤,在涡阳县,这是一个不小的案子。涡阳县公安局将此案定为“8·25”特大杀人案,并迅速成立了专案组。村里很多人都被公安局问了话。周继坤被询问了两次,第一次在村里,第二次则被带到看守所。办案人员问他案发当晚在哪里,他说在家看电视,周继坤还记得,当天正是本地一个电视台试播,放的是一部香港电影。
周继坤已经忘了电影的名字,他只记得是香港演员任达华和大傻(成奎安)主演的,“是一个撞车片”。“那时候大傻好年轻。”周继坤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晚上,30岁出头的他,坐在家里的长椅上一直对着电视。陪他一起看的有他的媳妇、两个孩子,还有傍晚就来串门的村民周杰。晚饭后,周正国也过来了,问周继坤可否明天帮他去卖烟叶。电影放完后,周杰和周正国起身回家,周杰看了一眼周继坤家墙上的挂钟,已经是11点多了。
积怨已深
后来,周继坤才知道跟他一起被关的还有周家华。大周村里的男人都姓周,按照辈分依次排下来。周继坤辈分大,周家华要称他为“老太”(太爷爷)。不过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性格都很活泼,玩得很好。村里人告诉我,当时,周继坤和周家华、周正国等5人与村里几个其他年轻人一起号称“十大兄弟”,平时在村里也算“横得狠”。他还记得有一年村里放电影,周继坤与人打架,肋骨处被人捅了一刀。
在大周村,周继坤、周家华以及周继鼎几家都属于村里有势力或者有头脸的人物,在村里人都还住泥土房的时候,三家都已经盖起了让全村艳羡的砖瓦房,前两户还垒砌了在当时看起来颇为时髦的院子。这些都得益于几家人的身份:周继坤在镇里的农机站上班,有固定的铁饭碗,父亲还是临镇的镇政法委书记;周家华是村里的团青年书记,父亲是村长;周继鼎原本也是村里的大队书记,后来由于超生被处分,成了镇上的计生工作联络员;周正国则是生产队的会计,父亲也是村干部;最平庸的要属周在春,家里条件差,为人老实,只读了小学一年级,平时常被村里人叫去干活。
不过农村势力的交叉中,免不了生出许多枝节。在大周村,周家华、周继坤两家与周继鼎的交恶也是公开的事情。在案发第二天,当公安办案人员问周继鼎与谁有矛盾的时候,周继鼎就提到了二人。这也成为公安机关锁定二人的重要原因。
在周继鼎的描述中,三家积怨已深。年,在村干部选举中,周继鼎胜了周继坤的父亲,成为新的大队书记。周继鼎说,周继坤父亲自此怀恨在心,还曾找人暴打了他一顿,导致他住院十多天。后来,周继鼎因为超生被处分,卸任大队书记。“周继鼎曾怀疑是周继坤等人举报的。”一位村民告诉我。
周继鼎还说,在他当书记时,任生产队队长的周家华父亲曾向村里人多征粮食,他看不下去,免了周家华父亲的职位。后来周家华因为超生被举报,要被免公职。“他怀疑是我举报的,砸了我家的锅,还烧了我家的麦秸垛。”周继鼎在供述中说。
村里人还记得周继鼎当年的模样,身高1.7米左右,肤色很黑,口才特别好,这也使得他从一个生产队队长一步步走到了大队书记的位置。“他这个人很不错。不会因为你家里穷就看不起你,也不会因为你富就攀附你,越强他就越针对你。”对于周继坤的父亲,村里人则略有微词。他是转业军人,后来在临镇当政法委书记,“村里承包的鱼塘,他拿过来养鱼,也不给生产队交钱”。
很显然,警方锁定周继坤和周家华二人并非没有依据,不过,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案件的发生就跟二人有确定的关系。在看守所里,周继坤待了40多天。其间,没有人再来问他任何与案件相关的事情。有一天,办案人员过来跟他说:“没事了,可以走了,就当配合我们工作了。”周继坤还记得,离开的时候,他还给看守所交了元的伙食费。
周继坤在出租房屋里,出狱后他很少回村里(摄影蔡小川)
沸腾的村庄
案件就此搁置下来。村民周福(化名)记得当时成立的专案组几个月内都没有再到村里来。直到年,又有公安住了进来,只不过,此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波人。“人心惶惶”,周福觉得用这个词能够确切地描述当时的氛围。“当时村里有偷鸡摸狗、打牌行为的人都被抓了一遍,全都罚了钱。村里人晚上都早早关门睡觉,但抵不住公安晚上敲门或者翻墙头进去抓人。”
新专案组的成立源于上面施加的压力。年年底,涡阳县委常委、政法委第一书记王秀坤听了案情汇报后,觉得此案就此一放,可能会产生更严重的社会影响。在此背景下,以时任涡阳县公安局副局长凡运河为组长的专案组再次成立。年8月12日,《阜阳警察时报》刊载的一篇文章《历尽艰辛查真凶》对专案组所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