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过慈禧御膳房的米脂“新城隍”——艾如兰
艾天秩(艾如兰曾孙)
一、“小三元”
米脂高朗轩(照煦)先生弟兄二人中举之后,任圁川书院山长,以主要精力培养后进,一时人才辈出,计进士5名,举人14名,芝亭公即其中之一。他自幼聪慧,在全县童生县考中得了第一,当时称为“案首”,深得主考的知县湖南人焦云龙的赏识。以后陕西学台在榆林考秀才,芝亭公又夺得“案首”。跟着第一次参加乡试,却没有考中,而被选拔为“优贡”。清制每省二人,芝亭公是二人之一,担任镶黄旗官学的教习。焦云龙既为他没有中举而遗憾,又为他被选为优贡而高兴,提议我家门上挂“小三元”匾,由他亲书。芝亭公谦逊,始终未制匾悬挂。按封建文人科举考试的最高理想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称“三元及第”,即三级考试都得第一,极其难得。“小三元”则是县考童生第一、府考秀才第一、省选“优贡”,也是人生难得的机遇,值得纪念。
二、书法家
芝亭公中举后任大挑知县,官衔最高止于五品,以书法知名。西安有他亲书的碑刻,县内则有城北二里灵应殿山上二米高的摩崖石刻“大富贵亦寿考”六个颜体大字,和附近同样六个字的的石刻题字及城南“古银州”石刻形成鲜明对比,后者是前清翰林、民国总统徐世昌应高少农(高增爵)之请写来的,由县里书法家李承藻临描署徐之名,30年代新刻鲜红夺目,但笔力比芝亭公的旧刻差,当时人即有定评。灵应殿大道北有“唐郭汾阳王遇织女处”九字碑,华严寺佛殿有“阿弥陀佛”的蓝底金字神牌,都是我幼时亲眼所见的芝亭公手笔,可惜都已毁坏无存。
三、宏道书院与师尊后事
芝亭公以陕北秀才案首的身份,曾进入三原宏道书院学习,这是陕西一所有名的书院,人才辈出。于右任、高祖宪、张奚若、杜良奎、杜斌丞等人都先后是它的学生。芝亭公在书院时,他的启蒙老师高二山长(朗轩之弟晓峰)也在关中一个县当教官病故任上,身后萧条。芝亭公闻讯后从百里之外赶去料理后事,而且徒步扶柩,千里迢迢回到米脂交待给他的家人,一时传为美谈。
四、官学教习与文化名流
官学教习并不是官,也没有品级,但因为所教的都是满蒙贵族子弟,镶黄旗又是所谓皇帝直辖的上三旗之一,皇亲国戚更多。它的教习所交往的多是当时北京的文化名流,上至达官下到娼优,可以说是有交无类。从我幼时在家中所见的字画、碑帖、皮衣,就可见当时芝亭公的儒雅风流。如当时知名书法家陆润庠是皇帝的“南书房行走”(文艺顾问),他写的对联上款是:“芝亭仁兄大人雅正”;还有教慈禧学画的云南人谬太太,她为芝亭公画的四扇山水条幅清秀淡雅,是难得的珍品。另有清初人仿倪云林笔意的山水中堂,曾有人开价两白银想买,被秀峰公严拒。还有乾隆御笔拓本的八扇条贴画,虽非稀有,却很堂皇。皮衣中狐狸颌下约两寸见方的皮毛缀成的纯白裘也是珍品。据家中老人讲芝亭公为宦几十年,没有多拿回家一两银子。
五、升吉甫父子
升允字,吉甫,是蒙古贵族清王朝国戚,他的四个儿子都是镶黄旗官学的学生,他当时任陕西道返京述职,偶而检查少爷们的学业,发现老师批改作业,既有学识又严谨认真且书法高明,约见芝亭公一次,非常赏识。等芝亭公下次乡试中举后,他就请芝亭公入幕,他升任陕西布政使(藩台),即请芝亭公管藩库,并代他书写碑铭之谋。
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逃到西安后,升允荣升陕西巡抚,以后再升陕甘总督驻兰州。想请已有五品顶戴的芝亭公随他去兰州,升任四品知府。当时回民起义被镇压不久,汉回关系紧张,总督是要打仗的,芝亭公不惯戎马生涯,婉言辞谢后去山西任稷山县知县。
当时慈禧迫于形势宣布立宪九年为期,本是骗局,但任陕甘总督的升允还是公开坚决反对,引起舆论不满,被慈禧一起就被罢免。他却不肯回京常住兰州,影响他的老部下继任总督长龄。年武昌起义,陕西迅速响应。升允由后台走出前台,以勤王军名义率清王朝的西北精兵几千人由兰州反扑西安,由于溥仪宣告退位,才不得不下台去大连当遗老了,企图顽固到底。他的第四个儿子,即芝亭公最小的学生,与其父立场不同,拥护民国,以后是北京的著名中医,曾写信问候芝亭公。年初,次孙华甫去北京上学时,芝亭公叮嘱他去看望升四爷,叙通家之好。
六、每见慈禧
在正常情况下,像芝亭公这样的小官是不可能见到皇帝和太后的,但是逃难到西安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为了安全,慈禧的行宫设在西安东关外的一座大庙里,四周居民本来不多也被迫迁移,改由旗兵驻守。庙的大殿有三进,慈禧住第二进,最后则是御膳房,芝亭公受升允之命,负责行宫的主、副食供应,所以每天必有一次到御膳房,督察主、副食的供应情况,以满足行宫随时提出的要求,每天必须穿过二、三进院才能到达御膳房,因此经常看到院子里的慈禧,留有深刻印象。
慈禧当时已经60好几岁了,看起来却像40几岁,身体健康活泼,和宫女、太监们游戏玩耍捉迷藏,常常很开心地笑。某次正玩耍时,有个太监来跪报有重要奏章,她立即停止游戏,接过奏章打开时已经是一脸肃杀之气,叫人战栗,霎眼间就像换了一个人。
慈禧离开西安时,有近千头牲口驮着各方供献的珍宝和在陕西刮的地皮,每件行李用黄带子捆得是慈禧的,用红带子捆的是李莲英的,光绪皇帝居然连一个也没有。
七、朔州摘印
芝亭公在稷山县卸任后,即在省城太原候补。年巡抚因朔州当地士绅告知州贪赃枉法,委派芝亭公带两个人去摘印,然后由芝亭公署理朔州知州。芝亭公到朔州稍一访问,就知道现任知州是个好官,因得罪士绅被污蔑,因此向巡抚申报说明真情不应摘印。从人劝他遵命摘印,不要放过候补好几年难得的机会,说不定还会得罪巡抚。芝亭公不听,认为不能昧着良心做这个官,就在该案公文往返中,爆发了辛亥革命,芝亭公就卸担子回家了。
八、不上班的科长
辛亥革命后,米脂的绅权膨胀,本来县衙六的司法科(一科)靠老百姓打官司捞钱,财政科(二科)靠征收钱粮刮地皮,可以说是县长发财的左右手。其中最经常又靠得住的财源是二科。但是米脂的二科却由绅士掌握,县长管不了。
大约30年后直至抗战前夕,二科科长名义上就是芝亭公,因为绅士中的大地主当然是钱粮大户,掌握了财权后又互不放心。我们家的地租仅够糊口,利害关系极少,芝亭公自然是很有声望的重要绅士,由他牵头大家放心。可是芝亭公并不去二科上班,也不拿薪金,只是把图章交到科里,由科员们以他的名义征收钱粮,后来每月送来20元所谓车马费。抗战前夕年近80岁了才辞去,继任者上任一年多矛盾迭起。年关城竣工又由芝亭公长孙艾斌卿公继任二科科长,整顿秩序,平息怨言,39年才辞职去办纸厂。
芝亭公不仅不去二科,也不进衙门。有两位刘姓的农民远亲为争坟地与当地的一个地主打官司,带了一筐鸡蛋跪在芝亭公面前声泪俱下诉说冤情,请他主持公道去衙门说情。芝亭公以从来不去衙门说官司的原则,坚决谢绝,请把鸡蛋拿回去。几个月后二人又来道谢,说是官司贏了。芝亭公郑重声明他并未说过一句话,不敢接受他们的谢意。县里有大事则由县长派人来通告或请他去参加。
陕北土皇帝井岳秀南来北往路经米脂,或住或走,总是由县长率领里县里绅士在南门外迎候,这时候县长总是请他去带头向井要求减少捐税,尤其是“地亩捐”(强迫种鸦片烟的税),实际上很少有效果。但“井大人”对芝亭公个人还是尊重的,每年冬天照例送来冰冻鲤鱼两条、木炭一篓、韭黄一把。井死后的继任者高双成也沿袭下来,高作为旅长驻米脂盘龙山时也送过水烹羊肉。
九、首席绅士
年,民国年间的首席绅士李少川先生去世,本县五名进士中在籍的两名都作古了,芝亭公作为资深望重的举人,无形中成了首席绅士。依据是30年代初有一位何县长想和绅权挑战,锁拿过包揽揽词讼、劣跡昭著的绅士高某释放后,高多方活动告何县长的状。我看到芝亭公书桌有一份米脂全体士绅给陕西省政府的“公禀”,还有一份是致米脂在省城的重要人物杜斌丞的私函,后面都是一串名字,包括了当时县里所有的知名人士,第一名就是艾如兰。有人要他盖章,他却拖了两三天,别人再三催才勉强盖了章,显然他是不愿卷进去的。但效果是明显的,大约两三个月后何县长就罢官而去。
芝亭公晚年很少出门,天气好时偶而外出走走,祖母不放心,要我远远地跟着。从西街到东街所有的商店铺面前做买卖的、聊天的,见他过来就自发地站起来,纷纷面向他致意,走过后再坐下或继续交易,一路之上此伏彼起,像有人发号施令一样。芝亭公自己则微低着头向前走,目不旁视,并不跟所有起立者打招呼。每次都如此,没有一个人不站起来,这种自发的道义上的威信,我在米脂其他士绅中是看不到的,只有他一个人;可见,他这个首席绅士是普通老百姓认同的,不是凭权力或财力威压来的。斌卿公在米脂士绅中能很快崭露头角以后成为开明士绅,首先是自己的能力,也有芝亭公的余荫。
十、讹传为米脂“新城隍”
芝亭公生于年阴历2月13,这一天后来成了我家请春酒的节日,待十来桌客还请人说书。卒于年阴历2月13,按旧传统是80岁的生日,生死同时。当时县里讹言米脂县换了城隍,新到任的是艾如兰,这当然是封建迷信,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芝亭公在群众中道义上的威望与影响。
(鲁翰记:艾如兰,字芝亭,号畹卿,米脂县西大街人。生于清咸丰10年(年)2月,光绪24年(年)举人,后与赵嵩山、高照煦、刘恩达和艾德新并擢为“大挑”。历任北京镶黄旗皇戚官学教习、陕西朝邑县训导、陕西巡抚部院文案、山西稷山县知县,加同知衔,授奉政大夫(五品)。民国初任榆林道道尹、延长县知县、无定河水利促进委员会(修建“织女渠”)主任委员等职。殁于年,享年80岁。如此人物,县志居然毫无纪传。好在余于年编辑《盘龙山》杂志时,收到艾如兰曾孙艾天秩撰写了他的系列小故事。今谨以转叙,聊补米脂人文历史资料之缺憾。)
本系列文章由鲁翰征辑
作者/来源:陕北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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